2011年9月20日 星期二

〈暫別吾師〉

中碩班 蔡宜汎


910晚上回到德里的酒店,在網路上讀到鋪天蓋地的訊息,雖然那三個字的名字那麼怵目,這麼熟悉,但我始終無法把訊息的內容與您作連結。最後的最後,在無可否認的情況下,從朋友那裡證實了關於您的惡耗。我愣愣地坐在電腦前,周遭的印度話聽起來這麼超現實,我打從心底覺得這只是一個笑話。怎麼能夠呢?您看來這麼年輕有活力。但又有誰敢拿生死開玩笑?又有誰聽見這種笑話還笑得出來?在腦海裡第一個浮現的畫面,是您常穿的白色唐裝上衣,還有一臉有些促狹的笑,您總是愛開玩笑,從不拿老師的架子也不擺臉。當意識到那兩個字在字面上的斷裂意義時,我簡直不敢相信「過世」這個判定,我簡直恨起了頭一個是誰在您的身邊宣告了「搶救無效」。生死這條界限怎能這麼輕易跨過?人都該先病先老的,人不該這麼突如其然的。這兩個字說來這麼輕易,可是永遠失去一個人的意義竟是這麼重,重到無法喘息。

我沒辦法接受這個消息,接受不到,於是一路白著臉回到房間,讓兩個旅伴急著問我出了什麼事了?我哽咽著深呼吸盡量不讓臉部扭曲,盡量不讓「丁亞傑老師」這幾個字聽起來斷續、憋扭,說完我吁了一口氣,像終於弄清這玩笑的真實性質,一下哭了出來。老師阿,我們都好心疼您,七年前我們三個都還是大一新生,您和我們同一年進了中央,我們曾經那麼不經心地坐在台下聽您的「國學導讀」,也聽著您埋怨過我們的閒散和不思認真。我們三個傻楞楞地面面相覷坐在房間裡,我不甘心地不停重覆「不可能、不可能……」直到我意識到連這三個字都被自己拿捏得沒了意義。為了證明這個不可能,我向她們說起八月初出國前儒研辦的研討會,您是如何談笑風聲地走到我面前,追問我的論文進度,您開玩笑地說船山太難了,要騙我先去做,做好了快拿給您看。其實這碩士論文有什麼份量呢?您總是一貫用輕鬆的姿態鼓勵我,我從來不是一個合格的好學生。

七年前某日發期中考卷,第一張竟然就是我的考卷,真措手不及(現在想想您很可能故意警惕我)。您念到「蔡宜汎」三個字時揚了揚手,調侃地說:「沒看過妳呀!都沒來上過課……」又對著班上同學玩笑地說:「97分?比她分數低的都去撞牆吧。」後來才知道您打分術慷慨得很,從不吝嗇,97算什麼,班上還有120分的呢!經過這次,「國學導讀」上課時,我都會「盡量」披衣趿鞋地趕過去,坐在最後排盤算著「希望這丁丁不要把我的名字和長相記得這麼真切吧」。但來不及了,您就是這麼關切學生,這一路就關切了我七年。

到我剛上碩士班時,您還說會在大學部的課堂上提到我,說要拿愛翹課的學姐鼓勵學弟妹,我當然知道您在拿我取樂,所以每次我都回「饒了我吧,老師,我現在很認真進取啦。」大一那年下學期的「詩選」,是丁師母來代的課,上課時常講夫妻間的趣事給我們提神(這年頭當老師真難)。於是我們也開始在上課時裝神弄鬼地學師母喊你「釘子、丁子」,那時真是出生之犢,一點也不分輕重,難得的是您總是樂於和我們說笑。在德里的酒店裡,我們不約而同地在往事中提起了師母,沒有人再願意接話,因為我們一起明白了《詩經》中「生死契闊」的約定原來一下這麼艱難。

想到那間擺滿書,卻空了人的辦公室。我這兒還有幾本您借我的書,我先前想要還您,您卻說了等我論文寫完再還吧。兩年前也是這秋天時節,那時論文選題,我剛經歷了一場感情的劇變,坐在您辦公室的我全然失了信心。我們一路討論下來,談了幾個題目,定了現在這個研究對象。看著茫然若失的我,您不停給我打氣「我看過妳寫的難句解讀,寫得很好阿,妳有能力作字句和思想上深入闡釋的」。碩一時帶點書,兢兢業業,每個月都認真認份地寫「難句解讀表」,您總是慷慨地誇我「是我帶點書以來寫得最好的」。當然,我知道這是言過其實的讚美,您總是想辦法鼓舞我那從來不怎麼高昂的士氣。碩二定好了論文題目,那時狀況差得雙腳虛浮,「難句解讀表」也就開始胡寫。於是我開始有心思避著您,直到終於在路上撞見了,您大概也識破我左右藏拙的心態,竟也沒有責備我,只說了句「妳可以更好的」。後來老師請我吃飯,我們一行人走到前門的「友竹居」,天空又高又藍,談到我的感情,您說了許多寬慰我的話,內容我現在竟然一丁點也記不得了,但老師,我對您的心意一直是滿懷感恩的阿。就連我這個只修過您一年大一必修的學生,都承受著您由時日累積出的點滴關愛之情,您對學生的好,是真的好,發自內心又不讓我們太察覺那期望中原來也有重量,所以總是以幽默的話語輕描淡寫地帶過。這就是為什麼,我想起您,那笑容還是那麼鮮活,完全不能與死亡的意義相互連結。

老師,我論文預計在十一月寫完,想到再也不能當面深深感謝您的照料指導,想到來不及當面還您這些書本,也來不及給您看論文、聽取您的意見批評,想到這些,不可能沒有遺憾。這些日子裡想您的時候太多了,但我不喜歡想到您總是流淚,相信愛笑的您也不喜歡我總是以這總方式掛念您。我想再過些時日,我可以開心地想念我們相處過的時光,珍惜地玩賞每一個片段話語,您是那麼開心地說笑,吃得多話也多。

永遠記得您是我生命中一位很重要的好老師,即便您先去遠方旅行了,即便您這樣不讓我們有機會看您一點一點地老去,即便這是那麼突然,即便還來不及跟您說許多想說的話,即便這樣,我相信您在彼方是平安喜樂的笑看塵世。暫別了老師,期待來年某日的再度聚首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